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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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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匪

蕭景珃被問住了, 是啊,他之前害蕭景衍,是因為蕭景衍是大梁太子, 是梁帝疼愛倚重的皇子,是大梁子民心目中的未來儲君, 是建康城中最耀眼奪目的存在。

有匪君子, 如切如磋, 如琢如磨。[1]

蕭景衍太完美了, 無論是出身還是才幹, 蕭景珃都比不過他,這麽完美的人,怎麽會不招人疾恨呢,他在一日, 蕭景珃就永無出頭之日。

可說句心裏話, 那時候,蕭景珃還挺佩服他的。

蕭景衍辦太學,興寒門,懲世家, 肅朝堂, 每一步都走得堅定不移。

蕭景珃去東宮找他飲酒, 陪他談心, 固然是蓄意接近他,可那些摻在酒裏的話也不全然是假的, 只可惜, 他們同為皇子, 是天生的宿敵,即便血脈相連, 也註定了互相殘殺的結局。

所以,蕭景珃將巫蠱之物藏在蕭景衍的枕下,但他並沒有想殺蕭景衍,他知道他的父皇會看在已故裴皇後的面子上,顧念父子之情,留蕭景衍一命,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將蕭景衍拉下神壇,趕出建康,從此再無繼位的可能。

對他來說,這就足夠了。

蕭景珃凝眸看著蕭景衍,如今,這個人已經完完全全換了一副樣子,他的眉眼間不再是從前的意氣風發,而是在閱盡滄桑之後,多了幾分疏冷恬淡。

高興嗎?

蕭景珃問自己。

三年前,他聽說蕭景衍已死的時候,他的心裏其實有過一瞬間的難受,不過那時候,他以為自己是因為沒能親眼看見蕭景衍的狼狽樣兒才會難過。

可如今,他看見了面目全非的蕭景衍,卻依然沒有意料中的那般高興。

他不明白,自己為什麽不高興,這不就是自己費盡心機想要看到的嗎?

蕭景衍悠悠開口,打斷了蕭景珃的思緒,“太後對你用毒,你可知道?”

蕭景珃揚眉,“知道。”

“知道你還喝?”

“哼,這話說得真有趣,難道太後就沒對你下過毒嗎?”

“自然也下過,但我們兩個是不一樣的。”蕭景衍側頭看著他的眼睛,“我是朝不保夕的階下囚,能否活命,全仰仗太後的意思,所以無論她給我什麽,我都別無選擇,可你不同,你是襄陽王,你若不願,她又怎麽敢強迫你?”

“襄陽王?”蕭景珃自嘲般地一笑,“我算哪門子的襄陽王,就連父皇也不過是她手裏的傀儡罷了,蕭景衍,你和我說這個,是真傻還是裝傻啊?”

蕭景衍不緊不慢地說,“自然是裝傻了。”

蕭景珃氣結,“你——”

蕭景衍擺擺手,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表情,“你先別生氣,我同你說這個呢,只是想提醒你,跟著太後混沒什麽前途,那個女人就是個瘋子,指不定哪天就像當初殺我一樣,把你也給殺了,懷山,你說呢?”

蕭景珃聽他喚自己“懷山”,不由得怔了怔,好半天才緩聲道,“瘋子又如何,蕭景衍,你又怎知,我就不是瘋子呢。”

“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瘋子,我來找你,只是不想看你步我後塵。”蕭景衍擡目眺望,他淡漠的聲音滲入蒼涼餘輝,“你信我也好,不信我也好,我們終究是兄弟,三年前,你害了我,卻也害了你自己,懷山,你難道甘心像父皇一樣一直受她擺布嗎?”

蕭景珃不自覺咬緊了牙,“蕭景衍,你說實話,你不恨我嗎?”

“恨,當然恨,但我恨的不是你,而是背叛與謊言。”

蕭景珃的身子微微一顫,他攥緊手中韁繩,努力壓制著心底的驚濤駭浪。

蕭景衍收回目光,凝睇註視著蕭景珃,一字一頓道,“懷山,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手刃你的情形,我想將我受的每一分折磨都還到你的身上,我想看著你同我一樣鮮血遍體,傷痕累累,甚至,我有想過殺你。”

蕭景衍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,“可我不能這樣做,否則,我就成了和你t一樣的人,如若我真的這樣,便是我自己親手殺了我自己。”

血色撲天,潮起潮落,蕭景衍的話語沾染著冷峭的黃昏,如同利刃,刺穿了蕭景珃的心。

蕭景珃下意識地伸手拔劍,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,他根本拔不出來。

蕭景衍輕輕一笑,他探手拔出蕭景珃腰間的那柄長劍,劍光映照著二人各揣心腹事的眼神,陰晴變幻,凜冽寒鳴。

蕭景珃抿唇,“怎麽不動手?”

蕭景衍好整以暇地將那劍在手上轉了幾圈,劍鋒斬落迎風飄舞的塵屑,蕩開滿地金芒,他讚了一聲,“好劍。”

蕭景珃把牙都快咬碎了,他又問了一遍,“怎麽還不動手!”

“我為什麽要動手,你如今活得和我一樣狼狽,身為天皇貴胄,卻要依憑太後娘娘而活,蕭景珃,這些年你就沒有過半分悔意嗎?”

蕭景珃紅了脖頸,嘴硬道,“我再狼狽,也比你強,你有家不能回,有仇不能報,只能頂著別人的身份在這世間殘喘茍活,你有什麽好得意的。”

蕭景衍也不生氣,只是笑笑,“五十步笑百步罷了,怎麽,你還真想和我比一比,誰更狼狽嗎?”

蕭景珃沒氣到他,反而把自己氣得夠嗆,蕭景珃心中不忿,剛想分辯兩句,忽見他一翻腕,將那柄長劍甩給了自己,蕭景珃連忙擡手接住。

“懷山,我將這把劍還給你,我希望你也能將自己還給自己。”

蕭景珃微微動容,卻不答話。

蕭景衍也不理他,轉身策馬而去,少頃,蕭景珃張口叫住了他,“隨之!”

蕭景衍勒住馬,他的背影浸在鋪天蓋地的潮紅之中,浮浮沈沈,“怎麽了?”

蕭景珃艱難地問出了那句話,“你,你究竟是人是鬼?”

“嗤。”習風襲面,刮過蕭景衍的一聲輕嘆,“你希望我是人是鬼?”

蕭景珃脫口而出,“我希望你是人。”

蕭景衍似乎笑了一下,他夾著馬肚子徐徐向前,一人一馬漸次消失在瑰麗霞綺的天盡頭。

“那我就是人——”

太學。

文南悄沒聲地繞到阮如玉身後,“如玉!”

阮如玉瞧見是她,歡喜道,“文南,你怎麽過來啦。”

文南拉住阮如玉的手,臉上有些為難,“如玉,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。”

“什麽事啊,你說。”

“杜愷兮不是被革職了嗎,禮經那邊的事情我聽說一直是你和其餘幾名博士在幫襯著。”

阮如玉點點頭,“是啊,怎麽啦文南,有什麽事你就直說,拐彎抹角可不像是你的性格。”

“好吧,那我直說了啊。”文南咬唇,“如玉,我也想像你一樣,在太學有個一官半職。”

阮如玉怔了怔,隨即笑起來,“這是好事啊,文南,我支持你。”

文南嘆了口氣,“可我父親說什麽也不答應,他是太學祭酒,他若不答應,我根本就不可能進入太學。”

阮如玉聽她如此說,一時也犯了難,“文大人若是不允,這的確是個問題。”

“如玉,你能不能幫我勸勸我父親,我感覺他平時在家裏說起來,還挺敬佩你的,沒準兒你說的話他能聽進去。”

“敬佩我?”阮如玉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,“這可真是折煞我了,我有什麽值得敬佩的。”

文南認真地說,“如玉,可能只有你自己沒有認識到自己有多厲害吧,我聽我父親說,士子們私底下議論起來,竟有一多半是讚賞你的,有說你心志堅韌,不輸男兒的,也有說你不畏強權,勇氣可嘉的,便是朝中官員雖然表面上瞧不起你,可其實他們心裏也是怕你的,就是因為怕,所以才只能在言語上不停地打壓你。”

不知怎的,阮如玉聽了這話,竟有些感動了。

她原本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閨中少女,若不是為了給蕭景衍報仇,她斷不會身涉險境,一步步走到今天,她不在乎別人的讚譽詆毀,也從未想過要改變誰,可她也是今天才發覺,自己在有意無意間,已經改變了許多了。

太學最初是蕭景衍一力推行的,而在他“命隕身消”之後,他沒有完成的事情,她繼續做了下去,如楓兒一般的貧寒女孩兒,因為自己有了進入太學習琴的機會。

阮如玉出身高門,受人景仰,因為她的堅持,其餘五館的博士們感其苦心,敬其聲名,也納入了更多的寒門子弟入館讀書。

她將不學無術的杜錦趕出了太學,更是用杜錦給太學裏的世家子弟提了一個醒兒,即便他們家世顯赫,即便他們腰纏萬貫,可是在太學,在先生們的教誨跟前,大家都是平等的,如若有誰不知珍惜,就只能被毫不留情地攆出去。

果然,在杜錦離開太學之後,餘下的世家子弟都規矩了不少,很少再出現蓄意挑釁滋事的情況,太學仿佛又回到了建立之初的書聲朗朗,清凈寧和。

如今,就連文南也有了走出閨閣,自己立一番事業的想法,阮如玉忽然覺得,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阮如玉握了握文南的手,“好,如果有機會的話,我幫你勸勸文叔。”

文南開心地笑了起來,“那太好啦!謝謝你,如玉。”

“我們之間不談謝字,不過文南,你能告訴我,你為什麽突然想進太學嗎?”

文南遲疑了一下,“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緣由,我就是看你這樣,很羨慕你。”

“羨慕我?”阮如玉擡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,“我一天天忙得腳不沾地,你還羨慕我。”

“有事可做總是好的,反正我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!”

阮如玉搖頭道,“不,文南,你不要成為和我一樣的人,你要成為你自己最想成為的人。”

“我自己最想成為的人?可我現在都不知道,自己到底想成為什麽樣的人。”

阮如玉笑了笑,“你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的。”

文南若有所思,她枕在阮如玉的肩膀上,心中忽而有些愧疚。

如玉,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想進太學的真實目的,你會不會怪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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